原标题:倾听白马的嘶鸣
一
白马还在那里嘶鸣,如风吹起,如雷响起,在松树之侧,在山石之背,犹在哭泣。马的嘶鸣掠过从山上流泻而至的漩急水面,水便停止了流动;那嘶鸣在山谷里震颤,所有的云雾都化成了挽幛。
骑白马的人倒在一个他从没有来过的地方。这是属罗霄山脉的一个豁口,一个叫山口岩的地方,山上所有的水汇聚起来流经这里,这是一座山的必经之地,充满着神奇,也布满着美丽。他本不应该在这里迎接生命的终点,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怀着一颗不甘的心离去,生命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远方还有他牵挂的亲人。不久前他还在给家中写信:“我不是不怀念家庭,其实我也想念父母及兄嫂侄儿等……在梦中我曾发呓语,呼喊权一(他的大侄子)、少南(他的小侄子)。醒来时同志们笑我说,参谋长还在思乡呢!”一字一句皆出自内心。
这个在枪声中缓缓倒下的人叫卢德铭,字邦鼎,刚刚22岁。
嘶鸣的白马声音悲壮。马有灵性,也有种魅力。这时就有人仿佛看见,骑手从血泊的地上缓缓站起,血染的衣襟化成了无数面旗帜,伴拥着他跃上马鞍,白马就竖起了鬃毛,扬起了蹄子,飞也似地奔跑起来,隐入云雾之间……
他是去到他的家乡了。他的家乡在四川宜宾一个叫双石乡狮子湾的地方,他的父亲母亲侄儿,还有他的未婚妻瑞勤,都在那里等他。
这时,村子里有娃子在唱着童谣: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十六丈高
骑白马
带把刀
走进城门滑一跤……
父亲的心里“咯噔”一下,望望远方,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卢德铭当年牺牲地建起了雄伟的山口岩水库 (网络照片)
二
他本不是属于这支队伍的。他应该属于周恩来、朱德的那支队伍。
卢德铭这些日子在刀尖上行走。“四·一二”蒋介石反革命政变后,他愤怒的血燃烧起来。这时,他是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的团长,这是一支由共产党掌控的队伍。他率领这支队伍于1927年8月2日试图奔南昌而去,参加在那里举行的武装起义。也许冥冥中有什么预感,在这之前他给家里写了一封家书,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封家书:“现因时局转变,为了不连累家庭,今后我暂时不寄家书,你们也不要来信……我没有钱寄回来。家中如果没有钱用,可将杨家的十几石租卖了……”22岁的年纪,竟是如此细心地安排着家事。家书是平实的语句,其中却潜藏着悲壮,令人不禁想起“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诗句。
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不知在昏暗的孤灯下,他写下这家书时,眼睛里是否饱含着泪水。自进入黄埔军校后,他的家书就如雪片一样飞到亲人身边,一个有责任感、又能担当大义的男儿跃然纸上。
信发出了,他率领部队出发了。
之前,他收到了两封电报,一封为周逸群发来,召唤速往南昌参加起义;另一封由军阀张发奎发来,命令星夜出发赶到九江待命。他选择了前者,同时利用张发奎的调令将部队带走,率领警卫团2000余官兵乘船东下,前往南昌参加由周恩来、叶挺、朱德举行的起义。只是阴差阳错,因九江敌人布防,部队改在湖北阳新县黄颡口登陆,沿武宁、靖安向南昌进发。当部队到达南昌附近的奉新县时,得知起义部队已南下,未赶上南昌起义。再加上张发奎部队正在前面堵截,警卫团与南昌起义部队联系中断,只好转移到江西的修水与平江、浏阳的农军会合,参加毛泽东在湘赣边界领导的秋收起义,并担任起义的总指挥。他是经历过几次战争的人,已数度从枪林弹雨中穿过,他的到来,无疑让起义军增加了一支劲旅。
身为前敌委员会书记的毛泽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提议由卢德铭为即将开拔的起义队伍授旗。这是一面绣着镰刀锤头、写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第一师”几个黑字的红色军旗,秋日里映红了战士的脸,也映红了他的脸。
他率起义部队一团从修水西门出发,10日攻下朱溪厂,越过修水、平江边界,打下了平江的龙门厂……一路过关斩将。只是,危及他生命的魔鬼却越来越近。夜色太浓重,敌人也强大了,起义军在攻下浏阳后,开始感到力不从心,随时可能被反动势力吞没。为了保存实力,毛泽东决定暂时放弃攻打长沙,部队退居到浏阳文家市。就在文家市学校的那个夜晚,一场进攻还是退却的争论在这里持续着。卢德铭投了毛泽东一票,主张完全放弃攻打长沙的计划,向萍乡退却,沿罗霄山脉向南转移。
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史学家们依然为卢德铭这关键的一票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因为,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转移救了一支后来决定中国命运的队伍。
而不幸却留给了卢德铭,在转移的路上他完成了生命的悲壮。
部队往萍乡进发,途经桐木、小枧,22日宿营在萍乡芦溪更田村。想不到,第二天拂晓,部队刚从宿营地出发,江西军阀朱培德的部队和江西第四保安团便追了上来,部队行进在离开芦溪15华里的山口岩时,后卫第3团又遭到敌军数路夹击。敌人已经计划将这支队伍剿杀在这个山口中。当枪声传到卢德铭耳中,后卫部队已折损数百。他感到问题严重,如此下去,这个叫山口岩的地方将成起义军全军覆没之地。不容多想,卢德铭策马拔枪,一声大喊,带上一个连从前队折回,抢占高地,阻击敌人。
历史也许会这样发问:为什么由一个起义军的总指挥率兵去阻止敌人?他可是调动千军万马的将军,是部队的主心骨!但他去了,去得如此果敢。也许,他坚信还有一个人能够带好这支队伍,他保住了这个人——毛泽东,保住了一支队伍——后来终成大气候的中央红军。
或许正是如此,当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右胸,他从马上落下,带着血丝的双眼依然是沉静的。命运将他从白昼瞬间送入了黑夜,他却把一支队伍从黑夜送进了白昼。他最终合上两眼的时候,是他知道队伍已经突围入山的时候。
只是总有一个苍凉的、带着湖南湘潭口音的呼喊在山谷里回荡:“还我卢德铭……”这是毛泽东发出的近乎嘶哑的声音,不知卢德铭听见没有?
《建军大业》卢德铭的伟岸造型
三
他的血还在那个叫山口岩的地方汩汩流淌,红得发亮,像在燃烧。
3年前的那个初春,19岁的他急匆匆从成都公学赶回家乡,他要向父亲表达一个心愿。他说,他要去报考黄埔军校。
想不到父亲用严峻的、不可理喻的眼光看着他。
父亲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恼怒:当兵?马革裹尸,浴血疆场,当兵不就是流血送命?
父亲卢安炳是当地“有道生”盐号的掌柜,为人正直,也通晓些书理。生下儿女7人,卢德铭排行最小。父亲自有他对儿子的精心规划:家里不愁钱,他交得起学费。正是这样,卢德铭幼年进了私塾,14岁入白花高等小学读书,16岁考入四川的著名学府成都公学。父亲指望儿子能读个有用的学堂,从商,做官,光宗耀祖,就是回家做个教书先生也行,而绝不是读了书去送死!
儿子是执着的——也许正是读书才让他如此执着。他所读的成都公学,是一所十分开明的学校,新的思潮开始涌入他的脑中。他的心里开始装入了许多父辈从来也不曾知道的东西。他读《新青年》、读《洪水》、读《马克思传》,如饥似渴。他学会了思考,面对眼前被列强瓜分、被军阀割据的国土,他发现,持枪的邪恶只能用持枪的正义来抵抗。他确立的人生道路已经与父亲背道而驰。
19岁是个充满向往的年龄。一个消息终于让他夜不能寐:在广州,有一所由孙中山先生创办的专门培养军官的学校,叫做黄埔军校,第二期正在招生。得知这个消息后,卢德铭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决定报考,但这个重大决定必须征得父母亲的同意。
父亲的态度让卢德铭感到为难,他于是找来父亲的至交好友李铭忠先生,请他来劝导父亲。好在,救国是个容易打动人心的命题。父亲最后被儿子的执着所折服,答应了儿子的要求。李铭忠也为这个19岁的后生所感动,他让卢德铭专程到宜宾漆树乡,找到老同盟会员、曾任孙中山机要秘书的李筱亭,请他给孙中山写了一封举荐信。
就这样,卢德铭离开故乡,从四川辗转数月来到广州,一路风尘仆仆,却还是错过了招生考期,学校将他挡在了门外。好在,李筱亭的亲笔信函让他的愿望峰回路转。孙中山当面考试了这位迟到的学生,卢德铭被破例补录黄埔军校,编入第二期辎重兵队。
也许,卢德铭死后,父亲会有一千次、一万次的后悔。如果他坚持自己的意见,儿子也就不会进入到这所军校,也就不会天天在刀尖上过日子,读书一年,征战两年,可这一切都是儿子的选择,也许他这一生就是为一次壮烈的死而生,如同天空滑过的陨星,光束短暂却无比耀眼。
卢德铭却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在笔杆子和枪杆子之间,他选择了枪杆子;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两党之间,他选择了共产党。一个富家子弟以拯救劳苦大众作为终生的奋斗目标,这种选择犹如完成一次精神的超越。
他像一个渴望炮火的人。枪炮声令他疯狂,升腾的硝烟令他激昂。离开军校一年多的日子里,他参加过讨伐军阀陈炯明的东征。1925年11月调任国民革命军第4军叶挺独立团连长后,他在北伐战争中参加了汀泗桥、贺胜桥和攻克武昌等战役,屡建战功,先后升任第1营营长、第73团参谋长,第四集团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部警卫团(即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团长……
生命在枪林弹雨中穿行,战争的残酷愈加证明着生命真实的存在。北伐让他亲身经历了一次次壮烈。参加汀泗桥战役后,他不无激动地在家书中写道:“……这场战役歼灭很多敌人,但是我们的伤亡也不少。我们的营长曹渊同志也在这次战役中牺牲了。当他受重伤时,我去扶着他,他向我说,德铭同志,我已无救了,请你不要管我。为了革命,你带着同志们冲啊……”
这些现存于卢德铭烈士陵园的信,80多年过去,至今读来,仍能把你的心读得“扑扑”直跳。
四
卢德铭牺牲后半个世纪,家乡的亲人对他的情况仍一无所知。
自从他寄出最后一封家书,从此便杳无音讯。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他已经战死了,已不在人世了……这是亲人们的猜测。望眼欲穿,留下的只有绝望。母亲在世时,总会在儿子五月初七生日这天摆上祭品,点燃三炷香火、一对蜡烛,面朝苍天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她还会时时拿出儿子写的那封信看,信上写到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如果瑞勤真要等我,则我对她有几点要求:一要读书;二要革命;三不要缠脚……”
瑞勤没有缠脚,未过门的媳妇一直还在等着他。
而在通往大安山山区的山口岩,有一个老人常会娓娓讲述着他亲历的那个壮烈故事。
这是一位普通的山民,名叫周仁榜。一个近乎传奇的往事跟随他几十年,成为一个憨厚农民生命中唯一骄傲的事。他不知道那年头为什么在他的家门口会响起激烈的枪声,也说不清谁跟谁打起了仗。只看见一个骑白马的军官带兵在这里抵抗,一阵枪响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这个骑白马的人。后来却发现,这个军官已经血肉模糊地躺倒在他家后门口的杂屋边,他试着用手背贴近鼻孔,却发现已经没有了气。
周仁榜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觉得他一生做得最值的事,就是偷偷掩埋了这个军官的遗体。他认定这个死去的年轻人决非坏人,他的脸上透着“善”。他冒险把这个军官掩埋在后山的茶树林里。直到很多年后,他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再后来,有人拿来了卢德铭仅存的一张照片,让他认。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粗黑而短的双眉,挺拔的鼻梁宽阔的嘴,就是他!这是他做梦都会想起的那张脸,是几十年来深深刻在他心上的那张脸。
来人说,如果你认定了,那掩埋的就是秋收起义总指挥卢德铭。
天地之间,黄土一抔。当初他亲手掩埋的竟然是一个共产党的大英雄,共和国早早陨落的将星。
上世纪80年代初,在卢德铭殉难处,当地政府已经建起了卢德铭烈士陵园。此后,各级政府又相继投入1800余万元进行改扩建。解放军总参谋长杨得志上将亲自题写“卢德铭烈士纪念碑”碑名;雕塑家还为他塑造了一尊威武的雕像。虽然没有卢德铭那匹威猛的战马,但我仍能依稀听见雕像一侧啸啸马嘶,讲述一段已经结束的故事……
为了纪念这位英雄,在我的家乡居地附近有一条街道就命名为“德铭路”。这是一条休闲的街道,沿街布满了茶馆、酒家、美容化妆等店铺,五彩的霓虹灯在头顶闪烁,一派和谐升平的景象。这条以革命者命名的街道,是市民幸福生活之地。那段血与火的历程已经湮没在历史尘烟里了。
2009年9月,经中央批准,中央宣传部、中央组织部等11个部门联合组织开展评选“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和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活动,卢德铭名列其中。 来源:萍实桥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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