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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每当进入万物萧瑟、北风呼啸的寒冬，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我家堆满柴火的老屋，忆起满是乡愁温暖的火塘。
十八个春秋，我都是在赣西老家山村度过的。每年立冬过后，山村里的绿色植物就枯萎了，热闹的田野静了下来，欢快的池塘也不见往日的热闹，偶尔只能听见几声狗吠和鸡鸣。雪花总是在这时候从老屋对面的山口，袅袅飘向小路、山林、屋顶和田野，漫长的冬天一点没有预告，缓缓地拉开了帷幕。
这个季节，家中火炉屋里开始热闹起来，白天至晚上很长的一段时间，火塘里都生起温暖之火，这是我们全家人最喜欢久待之地，犹如都市舒适的空调房。不过空调还真不能与山村温暖的火塘相比，且不说费电了，主要是升温慢，空气干燥。火塘烤火就不一样,一堆干柴轰然点着后，来得猛，升温快，瞬间就可将全身烤得热烘烘的，甚至头上冒热气。
家中的火塘一面靠墙，下方挖个浅坑，四周用砖块镶砌，围成正方形，中间生火。上方的横梁悬挂着许多乌黑的铁钩，这是用来熏腊制品的，有的人家也会挂个铁罐，方便烧水。人则呈半月形围坐着，让火塘里持续散发出的温暖，暖和全身。这火塘啊，是山村人家冬天的宝，过日子离不开它。每天清早起床，我们都要先到这里报到，暖和后再出门干活、上学。
记忆中，父母清早起床后，先是在火塘里生好火，然后就会挨个叫我们起床。山村冬天，室内温度极低，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迟迟不想起来。有时拖久了，怕上学迟到，只得小跑冲进火塘屋里，火塘热情憨厚地释放出温暖，散发无穷的热量，很快牙齿不打架了，靠近烤暖和后，再不紧不慢穿好里外的衣服。上学路上，从鞋子和全身都被火塘烤得暖烘烘的，一点也不觉得冷。一直在到次年春天姗姗来临时，我家火塘里的火才会恋恋不舍地熄灭。这小小的火塘，那烟熏火燎的日子，留给我的记忆总是充满了温暖。有了火塘，便没有寒冷的冬天，便没有冰冷的心，我孩提时代就这么认为。
火塘生火主要的燃料是柴火。常言道：靠水吃水，靠山吃山。山村四周群山绵延，只要人勤，山上四处是柴火。每年放寒假，孩子们主要任务就是上山砍柴火。简单点的柴火是扫树叶，房前屋后高高矮矮的树上的叶子，禁不住北风一吹，纷纷坠地，宛如铺上一层厚厚的毯子，这层厚叶子我们称之为木叶。带上一把竹制的耙子，将树下干透的叶子细心地耙出来，装进大箩筐，挑回后堆在火塘旁的拐角上，引火当柴，随时可派上用场。不过树叶不经烧，烟大，要想烧得久，火又大，还没烟，还得上山砍干硬的柴火。
要想砍到上等的柴火，得去远一点的坡或上高一点的山。我家出门左边有个坡，名曰万重坡，这个坡里山连着山，坡连着坡，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茶子树、松树和杉树。茶子树的干枯树枝，是冬季最为常见上等的柴火，易燃火大，还没烟。手持柴刀，腰系麻绳，钻进密不透风的树林里，我两眼犹如启动一部雷达，首先搜索是茶树上的枯枝，这种枯枝干透了，颜色呈灰褐色，稍微用力一扳就会折断。要为尚未干透的茶树枝，轻易是扳不断的，还得用刀砍。山上山下跑几个来回，干茶树枝可捡一堆，长短理齐，用一根麻绳捆起来，扛在肩上，一路唱着歌回家。有时要是忘记带麻绳，也不要紧，山里四处是柔软的枝条，砍上一根接起来，就是一根牢固的绳子，路上怎么晃动都不会松动。
父亲在学校工作，单位离家较远，不能天天陪我砍柴火。寒假里，父亲要是有空，会特地带我砍柴。有了父亲出马，干的便是大活了，遇上大的枯树、树蔸都可弄回家。父亲会让我带上斧子、锯子，还有条锄，也称蔸锄，再推个车子，为的是拉柴火。这种手推车在赣西农村较为常见，是家里当时主要的运输工具，轮子是木制的，边上用铁皮箍紧，有两个长长的把手，体积大，行走方便，可跋山涉水，装载东西多，外出砍柴喜欢使用它。这个木轮车可是我家的功臣，买煤运料，碾米卖糠，打禾种地，全仰仗它，早有些破旧了，据说它比我家老屋年纪还要大，看上去就像一个辛劳过度的人，满面疲惫的样子，货拉多了行走时，还会发出咔叽的叫声，这时需要给轮子横轴上的两头滴点油，车子推起来才会轻松，也不会发出响声了。
父亲带我砍柴火，常去的是靠近邻村杨家田的花坡里，这个坡有名无实，除了茶花，一年也见不到什么花，一眼望不到底，四处是挖煤留下的荒井，十分危险，一般人不敢来此砍柴火，故这里的柴火特多。有了父亲陪伴，我无论到哪砍柴火都不害怕。
父亲肩扛着斧子，迈着大步走在前面，我推着空车慢悠悠跟着，见了野果会摘点尝尝，听见啄木鸟“笃笃”地在吃树缝中的虫子，就会停下来看啄木鸟，要是碰见一只野兔一闪而过，更是兴奋地停下来，追着它四处奔跑……总是父亲走好远了，听到他喊我的乳名，我才会跟上去。
冬日的阳光映照到洁白的雪地上，格外的刺眼，我常常被晃得睁不开眼睛。父亲生性乐观，很风趣，他常对着山坡深处吼两声，把树上的鸟给惊飞了，把坡里的阴森气吼跑了。父亲力气大，不会关注那些茶树上的小枯枝，多是挖干枯的杉树蔸、松树蔸或是茶树蔸。山里这一个个看似枯死的大树蔸，没有力气是搞不定的，因为下面四处是粗壮的根。有了父亲这个“大力士”，无论多大的树蔸，他都能搞定。有时我会将平时侦察好的、自己又搞不定的树蔸，带着他来挖。
挖树蔸看似是个力气活，也是有讲究的，需要的是借巧力。父亲总是来到树蔸前，先观察一下地形，如斜坡处的蔸子，就先从下面开挖，斩断下面的根，再从上面开挖，将上面的大根砍断后，再用脚用力向下一蹬，树蔸就会轰然滚落山下。几个大的干树蔸挖出来，就堆满了一车，我和父亲就会开心打道加府。回来的路上，自然是父亲推车，我扛着条锄跟在后面。
夜幕降临，深冬山村，雪花飞舞，北风呼啸。晚饭后，我们一家人就会聚在火塘里，有时晚饭也在火塘里吃。父亲总是在火塘里添上个白天刚挖回来的树蔸。树蔸在火上起始有些迟钝，渐渐烤干其水分后，立马就会冒出一簇簇橘黄色的火焰，那画面格外的美，先是一个角，继而向四面蔓延，最后整个树蔸都闪烁着通红的火苗，火炉屋里的温度也会陡然上升，呼呼上窜，将全家人的寒冷和疲惫顿时全赶跑了。
这个时机，我会扔两个红薯在火塘里，用滚烫的灰覆盖严实。父母亲和哥姐在说些村子上的事，不太感兴趣，我两耳不闻大人事，一心只盯红薯熟。大约十分钟后，火塘里就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母亲总是提醒，儿啊，红薯熟了，快挟出来，不然会被烤焦了。
火塘里有把专用的黑色长火钳，用钳子将红薯扒出来，用嘴吹净上面的灰，再剥开其黑色的皮，香气就会在火塘边和屋子里弥漫开来，咬上一口香甜糯软黄澄澄的红薯，满嘴生香。这烤红薯啊，尽管在乡下不值钱，但在那时清贫的岁月里，可是上等的零食，犹如今天的肯德基和麦当劳。
那时山村没有电，晚上邻里来串门，自然以火塘为中心围坐，俨然城里的客厅。火塘边哪怕一个小小的缝隙也能接受火光的温暖。依稀记得，我家的火塘边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每次邻居来了，母亲就会把火塘边最好的座位让给客人坐，给客人泡杯热茶，再往火塘里添点柴，将火燃烧大一点，让客人暖和一下。
我十八岁应征入伍后，三个姐姐相继出嫁到外地，哥哥也参加工作了，家中只剩下年迈的父母。母亲身体不好，冬天特别怕冷，整天离不开火塘。父亲患了哮喘病，当年我眼中的“大力士”，早已挖不动山上那顽固的大树蔸了，冬天烧的柴火，多是哥哥抽空砍回来的。
军人受命之时则忘其家，临阵之时则忘其亲，击鼓之时则忘其身。身处军营的我，每当冬季来临，常担心家里的柴火，怕父母受冻。一有机会就休次假，主要回去帮父母砍柴，让他们安然过冬。这几天假期里，我关掉手机，谢绝一切应酬，天天上山砍柴。父亲不能再在前面为我带路了，我独自推车进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恨不得将山上的柴火全都运回家。
短短一周里，我家的屋檐下、杂屋间或火塘里，四处堆满小山似的柴火，堆满我的汗水和辛劳。母亲天天都会念叨：儿啊，够了，歇歇吧，烧到明年都烧不完……
山上劳累了一天，晚饭过后，我会陪父母坐在满是童年记忆的火塘边，听着柴火在火塘里“噼啪噼啪”地燃烧，陡然有一股莫名的触动。火塘没有什么变化，家中变化却大了，儿女们都似鸟儿飞走了，剩下年迈多病的父母在这里坚守，为的是留住我们的乡愁，留住我们的记忆和根。儿女们与他们聚少离多，父母没有一点怨言，宛如两头老牛，卧在老屋里反刍逝去的岁月，回忆儿女在身边的幸福故事。
我双眼渐渐的有些湿润，仿佛觉得父母就似火塘中一根柴火，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的幸福生活，不知疲倦，不求回报，甘愿燃烧自己，让我们懂得生活的艰辛和朴素，懂得劳动的快乐，懂得做人的道理……
如今，父母都去了天国，老屋因拆迁也没了，可火塘里柴火燃烧时散发出的温暖，却一直陪伴着我，犹如父母的叮咛，让我在异乡这寒冷的冬季，从不觉得冷，浑身都有一股无穷的力量…… 来源：文旅湘东 | 
发表于 2018-12-18 15:26: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