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鸭子 文/李晓斌
莲花血鸭,对于莲花人而言,那是乡愁的象征。
原先,家乡人爱在秋天吃血鸭,过年的时候,有鸡有鱼有肉,再炒血鸭的不多。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大年来了,在外务工创业的游子,如候鸟迁徙,如潮水奔涌,哪怕春运再挤,挤也要挤回家过年。他们一进家门,最想吃的就是血鸭。于是,血鸭也就成了大年夜饭桌上的首选佳肴。这道菜,香辣可口、色香味俱全,可增食欲,更添人情思,理所当然地推为十大赣菜之一。
骚人墨客总爱写家乡的风味小吃,写的是饮食,流露的是怀乡之情。晋人张翰因秋风起而生“莼鲈之思”,竟然抛却在洛阳的官爵,当即“命驾而归”,并慷慨歌曰:“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
是的,在游子心中,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乡愁往往具体到故乡的一种美食。
每当秋风起秋叶落时,莲花本地的麻鸭正肥,莲花血鸭也常令人平添“乡思”。它倾注了多少莲花老表的挚热情感?见秋风起,游子强忍着的思乡之情,如一缸老酒在酝酿,往往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才能打开那浓郁的情结。血鸭作为乡味的代表,不仅是下饭的美食,也是情感的寄寓,放开肚子饕餮一番,聊以抚慰经年的乡思。
改革开放之前,乡亲们羁守故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男女老幼一大家子数代人同堂,也不分灶吃饭,都在一个屋檐下栖息,都在一个甑里盛饭吃。那时候,莲花血鸭一般都在秋天的时候吃。秋风一吹,气温由暑转凉,是吃血鸭的最佳季节。此时,河里的鱼虾正肥,鸭崽吃了鱼虾,正猛长身子,恰好长齐了羽毛,也来肉了。秋鸭嫩而肥,最适合炒血鸭。莲花本地的辣椒晒了秋阳,绯红脸颊。陶坛封存的老冬酒沉潜了岁月,醇香如饴,以勺酌之,挂起的涎有尺把长。莲花人以此佳酿,做炒血鸭的料酒,自然是锦上添花。
莲花血鸭是祭祀祖宗的一道必备菜肴,与莲花的民俗紧紧联系在一起。鸭子长年在水里觅食,水至柔也至阴。在乡民看来,鸭子便是阴阳相谐、微凉带补的佳物,也最适应于供奉祖先。乡谚云,七月七,毛鸡毛鸭杀一些。农历七月,蓬蒿开始枯黄,露水凉了,茅茅草也凉了。乡亲们坚信,此时节,已经成为先人的老爹老奶的魂灵会重新回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老家。七月,是恭迎先人、祭奉祖先的日子。这是个特殊的月份,早已归体山阿的冥冥中的先祖又变得生动活泼,仿佛还和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这个古老的传统民俗,阴阳相通,人鬼共处。六月三十的傍晚,莲花人打扫门庭,摆出果肴燃起香烛点响爆竹,身着长衫恭恭敬敬把祖宗接回家。杀鸭子,淋血钱,炒血鸭,这是敬奉祖宗最起码的礼节。莲花人不太信神,但最信祖宗。炒血鸭敬祖宗,以条盘盛好斋饭酒肉,举过头顶,祭向苍天,爆竹响毕,摆上竹筷,在祖宗灵位前虔诚地祭献。七月十五中元大会,莲花人俱以血鸭、米果打发老爹奶奶,以洒血的纸钱香帛焚化给祖宗上路。莲花人称血鸭为血食。因此,莲花血鸭在浓郁乡情之外,又有祭祀牲礼与血脉亲情之意,寄寓了莲花人深厚的情感。
赣西莲花山多田少,改革开放后,外出务工的人特多,纷纷如大雁南飞,以致有些村庄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出门在外,吃不到家乡菜,便找口味相近的湘菜馆,反正俱是热辣下饭的。隔山隔水的,乡土风情不同,要想饱餐一顿莲花血鸭,只有在梦中。莲花人想家了,不说想家,只说,口馋了,想吃血鸭了。外地人不知内情,初听此言,还以为莲花人俱是茹毛饮血。羁留异乡时间逾久,对莲花血鸭的想念之情逾深。竟有打工女与家里人通话,也不说别的,劈头就是一句:“想吃‘鸭崽里’!”话音刚落,话筒的那头传来的竟是抽抽噎噎的哭泣声。出远门谋生的回来了,家里人都会张罗着炒盘血鸭让游子解馋,也聊解乡思。每当大年临近,返乡的莲花人蜂拥而回,他们冲着的是与亲人团聚,也是冲着那一道可口的血鸭。终于可以回家美美的吃顿“鸭崽里”了。回乡的路上,他们就在心里念叨着这一味之鲜,以致满嘴洇出的馋涎都快掉出来了。
于是,莲花血鸭,这道原来的七月祭祖与先人共享的民俗菜,成了年夜饭上的乡愁。年底来了,市场上最行销的,竟然就是莲花本地的鸭子。大年夜,一家原本分隔东西南北的亲人,聚在一起,吃血鸭喝老酒聊分别一年的故事,不亦快哉!
对于莲花人来说,莲花血鸭只是一道很普通的家常菜,和小炒肉、青椒炒豆子、萝卜干炒肉、炒火焙鱼一样,再平常不过了。凡会动锅铲的莲花人几乎都能炒血鸭。不过,离开了莲花,即使有炒血鸭的厨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就像离开了贵州仁怀茅台镇,就酿不出茅台酒。莲花血鸭是地地道道的乡土特产,真正的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炒莲花血鸭必须用莲花土鸭,这是当地才有的古老的鸭子品种。若代以别的鸭子,如以肥硕的北京鸭来炒血鸭,则索然无味。老鸭也不能炒血鸭,只有养了六七个月鸭崽里,刚好嫩肥如玉,骨头尚不硬茬,吃的时候可以连肉带骨都嚼碎了。配料红辣椒、老冬酒、茶油、蒜头等,俱要以本地特产为佳。莲花路口盛产辣椒,此种辣椒既非奇辣无比的线椒,也非甜而无辣的木椒,而是辣中带甜,籽核又少,颇得中庸之味,温柔敦厚,不掩鸭肉之鲜,还可藏腥增味。炒血鸭要放足油,有“八两鸭崽里四两油”之说。油须是茶油,以此间丘陵山地生长的油茶籽用原始的物理压榨方法制成,清亮馨香,油而不腻,是油脂的上品。炒血鸭要有好酒。杀鸭时,以碗盛酒取血,略加搅动,勿使凝结。闷煮时须浇酒。最后汇血起锅,血里也是酒。这酒必须是莲花冬酒,若以啤酒代之则味道全非。莲花冬酒一般选择在冬至这一天蒸制。米是本地的优质糯米,除壳留皮的糙米。酒曲也是乡间特制的。水不用自来水,取山泉水。原先用清澈透亮的琴河水。凌晨,少有人迹时挑之,取水之净。琴水酿酒特来醐。陶坛里蓄酿隔年的莲花冬酒在喷香,微甜可口,是炒血鸭的最好料酒。总之,炒莲花血鸭,其原料俱是当地土特产。因此,出了莲花要想吃到正宗的血鸭还真难。
当然,现在有了高速公路,交通方便了。莲花人足迹到了哪,莲花血鸭餐馆几乎就开到哪。哪里有莲花血鸭餐馆,哪里就有乡愁。餐馆老板不惜运费,将莲花土鸭、冬酒、辣椒、茶油之类悉数托运至异地,硬是将莲花血鸭的招牌打了出去。近则吉安南昌,远则东莞深圳,都可见雨后春笋似的莲花血鸭餐馆。外地人了解莲花,首先是通过这道特色菜肴。莲花血鸭成了莲花最具影响力的名片。
再也没有一道菜能如此将一个地方的人文风情高度浓缩在一起。“莲花一只鸭,琴水叫呱呱。香倒文丞相,博得古今夸!”这哪是菜啊,分明是莲花人缠绵的情与思!
在这里,我不说文天祥聚兵义冈岭喝血酒吃血鸭誓师勤王的悲壮传说;不说这道菜由帝师朱益藩荐入清宫的故事;也不说这道菜上了国宴,开国伟人特意点了莲花血鸭招待贺子珍;更不说电影《井冈山》的演绎,袁文才接待毛委员时说过的台词“我们这里没有别的特色菜,只有永新狗肉、莲花血鸭”……所有与莲花血鸭有关的典故传奇,都一概不提起。
什么都不说。此刻,在万家团圆的大年夜,一家人围炉而坐。我只愿将一盘莲花血鸭端上来,与在外辛苦了一年的亲人一起,伸箸夹菜,举杯畅饮。以莲花血鸭佐酒下饭,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人生得此佳味,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痛快的年夜饭,岂不乐乎! 作者简介
李晓斌,江西省莲花县人,现任职于莲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系江西省作协会员,莲花县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民间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小说月刊》《散文诗》《光明日报》《创作评谭》《江西日报》等报刊,著有《远岸遥灯》《故垒西边》《新诗讲义》等集子,与人合著《甘祖昌传》。作品入选《中国散文大系》《无声瀑记》《读江西》、中小学生朗诵读本、多种年度选本。
来源:萧宇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