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源谋生
一九四七年秋,我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提着一盏下井用的矿灯,偕同几个失去工作的伙伴,离别已做工五年之久的湖南醴陵石门口煤矿,到安源来寻找生活出路。从萍乡到安源的路上推煤的独轮土车络绎不绝。安源街更是人山人海,我们这些手提矿灯的矿工们在这条街上,到处听到:“伙计,到我们井上去吧?工钱、伙食包你满意”的呼唤声。为了能挑个好地方工作,就以“我们是老板从湖南请来的”为借口,摆脱他们的纠缠。在这里熟人很多,好些多年未见,抗战前的伙伴,也在这里见到了。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当时萍乡境内有大小煤井三百六十余个,就是说,工人一天换个地方,一年之内也不会吃回头饭。
我们在“吊颈也要找一棵大树”的思想支配下,经过了解和再三比较后,决定去安源坝善冲私营大生煤井,它是安源地区较大的煤井之一,经理是湖南人刘南和。后来了解到他是个有名的洪帮头子,为人凶残,手下有一伙称哥道弟的帮凶,为他“赶水助威”。有时刘火了,就身扎腰带,头缠包巾,手执篾片抽打工人。在这里工作的,大都胆战心惊,我看不惯就借病离开了。以后就在大复、民生等井挖煤。这些煤井因为都是顺着煤层露头开采的,所以大都开在山腰或山顶上,两三个厂主,二、三十个工人,除一个茅草棚,一套炊具之外,什么也没有。井下只有挖、挑两个工种,工人绝大部份来自湖南醴陵、云湖、祁阳等煤矿的外地青壮年。这些小煤井的老板和工人对比,势力失均,所以不敢随便打骂工人,他们压制工人的手段是:不按时给工人发工钱,以便牵着你的鼻子,为他一直干下去,老板们把煤挖尽了,把钱赚足了(也有亏本的)之后,有的在一个晚上溜跑了,把毫无分文的外地人丢在山上茅棚里。我在大复、民生两井就饱尝了这一滋味。在这个黑暗笼罩着一切的社会里,不少人因烦闷无聊而赌钱、打牌,为了寻求依靠互相搞结盟拜把,参加“帮会”。更多的人则迷信命运,“听天由命”,任人宰割。
老工人忆旧
一九四八年五月,包工头张克样在赣西煤矿局安源工程处三家冲矿厂承包了工程,需要工人。我原在醴陵煤矿局时认识他,这样我又一次进入官办煤矿做工。这个矿厂的前身叫“利民煤井”,它是抗战初期老萍矿疏散时,由安源豪绅合股开办的,因而四至五十岁的萍矿老工人占了很大比例。官办煤矿工作虽有相对的稳定性,但由于包工头的剥削和货币的贬值,工人生活也十分穷苦。不过这里的工人大都情绪比较乐观,性格开朗,胸怀豁达,待人诚实,且绝大多数人不赌钱打牌,结帮参派,迷信命运。这是为什么?在不断的接触和交往中,终于揭开了这一秘密,原来,他们中有许多人是过去“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的部员(如张开朝、张明生、彭友谅等);有的是工人运动时的工人代表(如张竹林);还有从红军里回来的中、下级指战员(如陈玉林等)。这些人曾受过党的熏陶和教养,一有闲就津津乐道讲当年毛泽东、刘少奇、李立三、黄静源等革命先辈如何领导工人坚定地向反动政府、北洋军阀、资本家作斗争的故事。老炊事员张开朝,他不止一次地向我和其他人讲述,李立三领导工人进行罢工斗争的故事。几万人集会,只要他一登台,下边就掌声如雷,他一开始讲话台下立即鸦雀无声,而一呼喊:“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等口号时,震得地动山摇。队伍上街游行,秩序井井有条。工人在俱乐部的支持下,八小时工作制兴起来了,资本家打人骂人的权利被废除了。工人过去逢年过节要向司爷、包工头送礼,当时反过来发恩饷、得双薪,工人高兴得自己喊自己万岁。
有次我与钉道工人陈玉林去安源逛街,在盛公祠下老炼焦厂围墙上看到一幅“白军官长打士兵,红军官长不打士兵,欢迎白军参加红军”的红色大字标语。我问:“陈师傅这是什么时候写的?”陈即滔滔不绝地讲开了:那是民国十九年(1930年)彭德怀带领红军从井冈山出发,攻打长沙,路上铲富济贫,将地主的猪羊宰了分给百姓,开官仓放积谷,救济贫民。长沙攻下后,把国民党监狱里关押的犯人全部释放了,把逃到城里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处决了一大批。红军从长沙攻打吉安时,队伍过了几天几夜,,江西萍乡安源满街都是标语,这标语就是那时写的。接着我又幼稚地问:“陈师博,那么多红军现在都到那里去了?”陈没有正面答复我,却说:“我看过一本叫《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书,写的就是红军从江西出发,经历千难万险到达陕北延安的故事。现在的红军比在江西的时候人数更多了,队伍更强了。指挥这支军队就是过去在安源组织工人进行斗争的毛泽东、刘少奇、李立三和朱德、彭德怀等同志。他们还是和过去一样站在穷人一边,过去打日本现在打老蒋。”在这些老工人的影响和启发下,使我知道黑暗的中国还有光明的一面;虎狼成群的社会里,还有驱狼打虎的猎人,使我也和那些老工人一样,胸怀变得更开阔了,胆子也更大了,对前途充满信心和希望。记得一九四九年元旦前后,矿局筹备成立“员工产业工会”,我被指名以三家冲矿厂工人代表身份出席在萍乡城里召开的成立大会,发现大多数包工头都被指定为代表,我公开声明,不参加有包工头参加的会议。
黎明前的斗争
一九四九年春节刚过,人民解放军胜利进军的消息不断传来,一天挂着“努力”二字臂章的国民党官兵,出现在安源的街头巷尾。自后连续几天带着拖斗的美制吉普车,载着眷属,拉着行李,象潮水一样涌来,顿时大街小巷凡是好一点的民房,都成了官太太阔小姐的住房。他们为了防止大兵们自己捣乱自己,大都在门上贴着:“本部眷属”的字样,并盖有香干豆腐那么大的方形关防。据说,他们是从南京向广州逃路的伪国防部的官佐。这些官僚刚走,七十三军又窜进萍乡,造成人数剧增,物价暴涨,我们一个月的工钱也难换到一块银洋。街上米店老板因害怕强行购买,只有斗笠那么大的篾制托盘,盛一点糙米放在货架上,以作应酬。社会上秩序混乱不堪,就是三家冲矿厂这么个极为偏辟的山沟里也不得安宁。一日一伙荷枪的士兵,押着几十个民夫到井口运煤,在离矿不远处,他们这些惊弓之鸟,为了给自已壮胆,竟不断朝深山密林打枪。在这混乱局面中,包工头们却把领到的银元、布匹不发给工人,嘴里却嚷着要停工、停餐。工人们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和安危感到惶惶不安,情绪波动极大。
四月初的一天,比我约大十岁的同事陈发财对我说:张乃!矿局搞个产业工会,陈海超(三家冲的包工头)这个恶鬼,当了理事,他经常召集包工头开会,商讨对付工人的办法。最近矿局给他们发了银洋、大米,他们把银洋装进自己腰包,把大米停放在店里吃息,却把金圆卷发给工人。还打算取消初一、十五的牙祭(即撤消工人每人每个月吃两次猪肉的一贯规定)。有的包工头还想实行停餐赶走工人。我们也要组织一个工会,和他们作斗争,把他们的鬼名堂捅出去,叫大家晓得,工钱一定要发大米,不发就吵!停餐就闹到他们家里去吃饭,他们要停工,我们坚决不走,你参加一个好不好?从平日的接触,我熟悉他的为人,我立即表示:“同意参加。此后我不断向周围的人揭露包工头留银洋、存大米、抛纸币,企图以停工、停餐赶走工人的阴谋。并宣传,停餐就闹到包工头家里去;发金圆卷就不上班或上班也不做事;停工就坚决不走的对策。我还把从安源工程处查工张竹林口中了解到包工头领了金条的消息公诸于众,为这事他们追查了很久。但由于我年轻无知,不注意隐蔽,很快成为包工头的眼中钉,终于在五月上旬,作为劣迹工人被停止工作。回乡下达半月之久,后因矿局实行按人每天发两斤半米的规定,才又把我收回。
我们组织属“老布”
端午节后不久的一天,我出了早班,陈发财又对我说:“张乃!我们的上级来了,他要和我们见见面,请你转告颜包生、张文彬两个,地点在袁富林家里,时间今天下午四点钟,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但不要三个人一路同去。”我很快通知了颜、张。并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这地方处在三家冲中段,名为皮畚箕坑,原是三家冲工程组的办公室,只有一条石级路通往,房子三面环山,山上灌木丛生,很难通行。前有围墙、槽门,门前有一棵大树,它酷似庙宇,实则民房。站在树下了望,全冲景色尽收眼底,是个好地方。会场设在袁富林的厨房兼餐厅里,我进去时已有不少人了,他们是红军烈士遗孤颜包生、萍矿老工人后代袁富林、袁启和兄弟;还有平日敢于犯上作乱的陈发财、刘福元、张文彬以及一贯打暴扶弱的马五十等十余人。会议前,田粤南(小包工头)从室外领着一位年约四十岁上下,个子瘦长,身穿黑色开胸便装,手拿旧草帽,脚上踏着一双已经破烂不堪的布鞋的人走进屋来。田请他靠窗户的一条凳子上坐下后,便向大家介绍说:“他是我们的彭上级,今天特意赶来和大家见见面,还要和我们讲话。”彭上级微笑着环视了每一个与会者之后,以很小的声音很重的语气,满口湘潭话,首先作自我介绍说:“我姓彭,名叫彭甲,我是湘东工作委员会派来萍、浏、醴一带工作的,我和在坐的都是同志,你们做了很多工作,当然啰!这点有些人连自己也不觉得。现在,我要公开告诉同志们,我们是什么样的一个组织呢? 我们的组织是‘赤色’属‘老布’”。他怕我们不懂,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说:“布就是做衣服的布这个布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奇怪而又十分新鲜的名词。接着他又说:“天快亮了,苦日子就要过去,现在要尽量多团结一些人,保护矿山,保住自己的饭碗,要反对疏散,疏散就是各自东西,工人不在一起就没有力量!还要反对拆迁,拆迁,矿山就要停办,就等于打烂了我们的饭碗。这个世道是要彻底翻过来的,将来当主人,坐天下的是我们工人自己。”最后,他再三嘱咐:“既要大胆做好宣传工作,又要绝对保守会议秘密,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一起保护矿山。”
自此以后,萍乡转入真空时期,散兵游勇到处皆是,社会上谣言四起,一时说萍乡城里见了男人就抓去当兵,一时说是安源街上正在大抓民伕,一到晚间,不少街上居民跑到矿上来避风躲险。这时,我们也把工人组织起来了,听到风声就拿起岩尖、斧子、铁棒等自卫武器,巡逻守候,并商定若有坏人来矿上捣乱,就一齐上前制止,若是军队抓人拉伕就撤到井下。特别是浙赣铁路流江桥铁桥被炸的那天晚上,整宿没睡觉,全是严阵以待。由于党的领导,自五月开始虽然每天只给工人二斤大米维持本人生活,但还是主动去安源料场扛坑木,维修巷道,没有一个逃跑和被疏散的。解放军快来了,党组织在安源老俱乐部的花园里易国风(老红军当时是安源工程处看花工人)的房里举行了宣誓仪式,除在三家冲参加会议的多数人外,还有易位长、唐尧、陈立清等人。首先主持人叫大家整理好衣服,然后,排成一字横队,领宣人手里拿着事先写好的誓词,庄严而又轻声地领读,随后,大家照着朗读,誓词是:“承认党章党纲,服从上级中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解放军到达安源时,党布置的第一件事是迎接解放大军,宣传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随着部队的到来,三家冲矿厂来了个姓朱的军代表,我们协助他了解职工思想情况,组织工人学习党的接管政策,宣传党对工人的要求,团结原有生产管理人员,服从包工头的正确指挥,克服一切困难,尽快增加生产,支援大军解放全中国。八月下旬,党在萍乡城刘家祠举办了“萍乡工人政治学校”,我参加了第一期的学习。首先学习党的斗争历史,矿山接管部张英部长和我们讲:八年抗战谁的功劳,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的规模和战果。接着讲党的基本知识,分别由言玉连、盛朴(县长)、马朝芒(县委宣传部长)讲述党的最高纲领和最低建纲领及当时的具体任务。通过四十多天的学习,使我懂得共产党伟大,人民伟大,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是党的历史任务,夺取政权不是革命的结束。
来源:汉治萍数字博物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