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萍乡安源煤矿，是我国在十九世纪末叶开发早而规模大的矿区之一，开办于清光绪廿四年（1898），后于1922年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爆发了举世闻名的近两万人的安源大罢工，在我国工运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关于安源煤矿最早的一次罢工史实，坊间各书记载的很少，只有邓中夏遗著《中国职工运动简史》第一章《原始的职工运动》第二段《最早的罢工》一节记载说：“中国工人的罢工斗争，无疑的发生很早，辛亥革命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工人参加革命斗争的事实，但都已湮没不可考，我们这里只来叙述两个为老一辈的工人所知道的罢工运动：一个是1913年汉阳兵工厂的罢工（略）。再一个是1915年安源煤矿的罢工。这次罢工的原因，是工人反对一个德国工程师，因为工头极端剥削人，这位工程师却袒护工头殴打工人，工人大动公愤，相率罢工。主持这次罢工的也是秘密结社性的洪帮。结果也被军队当作土匪用武力镇服了，杀了一个工人领袖。”
由于邓中夏著《中国职工运动简史》是成书于1930年，写于莫斯科。原著者曾说：“本书缺乏资料参考，大部分都是凭记忆所及，秉笔直书，脱漏及错误之处，在所难免。”因此笔者根据先父李寿铨所遗存的《药石轩日记》分类摘录出几个事件，进行研究。
《药石轩日记》摘录
（一）1905年5月袭击洋人事件
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十四日（1905年5月17日）
下午，窿工因发工资滋事，打坏洋屋(注1)及窿工公事房、司友(注2)住房。夜送各洋人坐火车赴醴(注3)暂避。
四月十五日（1905年5月18日）
查明窿工亏歇太重者，发洋(注4)资补（每名三元），发至大半，忽然聚哄抢洋，殴伤监工，予以工勇抢救出险。
四月十六日（1905年5月19日）
昨夜高寿林开导众工，允半亏者照三元之数算补。至早晨忽变，无论盈亏，均要各给三元，势不得下。彭大令(注5)询用何法？当商将半亏及盈余之窿工头，各提数名，由县开导。甫断定：半亏者各给二元，盈余者各给八角寝事。
四月十七日（1905年5月20日）
早送各友(注6)进窿开工。
五月初八日（1905年6月10日）
与胡跃臣(注7)议调营驻防安源事，与彭星伯议办窿工滋事事。
五月十二日（1905年6月14日）
下午四点钟，与赖伦畅谈窿工事。
五月十三日（1905年6月15日）
早，续备营(注8)回防。留右哨四十人驻安源。
五月十四日（1905年6月16日）
晚，请续备营哨官阎弼臣、张义堂，蓝旗熊云飞，巡查黄松泉，统税局孙觊臣酒。
六月初二日（1905年7月4日）
午前九句钟，与赖伦商定革除窿工及病童回去窿工，均照给工资。订定工头每工二角五，大工二角，小工一角五，随时由餐宿处垫给。又请假及小病窿工，由工头带向餐宿处报明，由餐宿处查明做工几天，给一工单（工单必须工头画字），至下月十四日(注9)发工资时，持单向工程处领。
六月初四日（1905年7月6日）
晚与仇达夫、王鸿卿、陈晓卿、梁振廷商拿段桂山之事。
六月初六日（1905年7月8日）
早六点钟，拿获段桂山（湘潭人）送县。
下午，与赖伦、娄格士先后商事。
晚与王鸿卿、汪凤友商伍锡林之事。
六月初七日（1905年7月9日）
早九点钟，拿获伍锡林（祁阳人）送县。
（二）1906年6月罢工事件
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初二日（1906年6月23日）
下午，窿工因三班改两班，罢工。与各监工议至两句钟，总矿师赖伦、翻译潘复初咸在焉。至三句半钟，亲到餐宿处周视，甚安静。据王鸿卿、陈晓卿面称：“准明晨开工。”
五月初三日（1906年6月24日）
早五句钟到公事房，窿工仍不肯开工。要求数事，至正午刻始完。午后两句钟开工。是日下午四句钟，发开除各工人工资。胡跃臣带勇驻防。
七月初十日（1906年8月29日）
送唆使罢工之木匠头钟得禄交捕厅枷责游示惩儆。
（三）1913年5月窿工冲突事件
民国二年（1913）五月十二日
今日为萍绅钟涤源建纪念表，举行典礼。正拟赴城(注10)，适餐宿处窿工冲突，不果往。
五月十三日
下午四点钟，高继霄(注11)从城来，商量窿工事。
五月十四日
继霄昨夜调驻城赣军，当来三十名。今晨来六十名，弹压。调二团(注12)三十名，下午驻餐宿处东区空屋内。为窿工人与工头算工价，抵制工头克扣事。此事本一二言可解决之。时局所牵，风谣极重；幸镇静预备，不为所摇，安静无事。
（四）1913年10月德国人殴打工人事件
民国二年（1913）十月十七日
下午，达夫来报告：西礼夫特殴伤该公事房当差。当函嘱西哈德礼验治。
十月十八日
午后，西医来复信，该工人伤未破皮，已给药服，望其不久可愈等语。
十月十九日
午刻，经别工人将伤工易瑞林抬送总汇(注13)请验。经验身有三伤：一在左边小腹，一在背后腰下左边，一在右边背后肩际；均色现青紫。并询其受伤后，三日大小便不通。询殴踢情由：系因十六日西礼夫特未出窿时，爱斯特、梯尔往晤未遇，遗有算码纸条。迨西出窿到公事房，即迁怒于工人，拳足交加，殴踢受伤。
十月二十日
缮函交文涛译成洋文(注14)，申饬西礼夫特。
十月廿一日
下午四句钟，西礼夫特来公事房，道歉认错。云：“以后谨遵合同做事，请为原谅！”当嘱其无论工人、当差，以后不可动手打人。五句半钟，医生哈德礼来言：“易瑞林已愈。前日所验出青紫色者，乃系敷药所致。”当同往验，仅有左边腹际一青色矣。不日可愈。
（五）1914年欧战时期安源德国人的动态
民国三年（1914）八月二日
闻德助奥战，在矿德员多兵籍，恐其征调，适赖伦已由日本回沪(注15)，今电董会、经理(注16)，嘱赖伦设法。
八月十日
赖伦从长沙赶至，下午六句钟到矿。本矿洋员隶兵籍者七人：艾仕德、徐福史、西礼夫特、梯尔、史奈德、哈斯那、小白米。接德政府电，限廿四点钟出发赴青岛。今日料理，明日行。
八月十一日
早，艾仕德七人附九句钟车行。
八月十三日
据赖伦云：“昨电商长沙德领事调西礼夫特回，今得复电允行。”
八月十四日
赖伦借调西门子大班史考德(注17)管机器，今早来见。
九月三日
今早赖伦亦接长沙德领事来电，调查德人在二十岁以外四十岁以内者，须各赴就近领事处验明当兵。
九月四日
据文涛云：“白米、哈德礼今赴长沙总领事署调验。”
十二月三日
今日赖伦交卸总矿师事，黄绍三接手。
十二月六日
从征青岛各洋员家眷在矿者，正拟与赖伦交涉。适据绍三“赖已传谕各家回国。”
十二月十一日
赖伦辞行
现在根据以上所录原始资料，对照邓著《简史》分析如下：
1．1905年事件的起因，是工人受压迫剥削过重，从而激起反抗。在《日记》上虽没有直书“罢工”，但打坏洋人住宅和一部分公事房及职员宿舍，并迫使洋人逃避，窿工程人员不敢进窿，可知情节相当严重，已经形成了罢工状态。所以5月20日有“开工”字样的记载。这一事件前后历时三日，即1905年5月17日至19日。1906年的事件，《日记》直书“罢工”，起因是工人反对三班改两班的工作制度。历时一日，即6月23日至24日。
2．那时工人阶级虽还没有党的正确领导，力量组织还不够强大，但斗争是坚决的。如1905年5月19日交涉，“势不得下”，必须补给工资亏额始“寝事”。
3．1913年的窿工冲突事件，系由工人抵抗工头克扣剥削而引起。对这次事件，在《日记》中没有记载“罢工”和“开工”字样，而只是在5月12日记为“窿工冲突”，5月14日记为“安静无事”；根据《日记》对每次罢工事件常直书“罢工”和“开工”，可见这次冲突，尚未形成正式罢工。由于调有军队90名“弹压”，又有30名住在工人宿舍“监视”，所以这次运动也就被武力镇服了。这次窿工冲突事件，只能看作是局部罢工。
4．德国人西礼夫特殴伤工友易瑞林事件，发生在1913年10月，《日记》记载极详，和五个月前的局部罢工事件毫无一点关联之处，显然是两起不同的事件。
5．《简史》所述1915年的罢工和《日记》所载1913年5月窿工冲突事件，起因完全相同，系“工人反对工头的克招剥削”而引起，嗣被武力镇服也相符合。又考之和1915年毗连的三年中即1914—1916年均无罢工记载，而“三”字又极易误为“五”字。可以推断《简史》所述的这一次罢工，似即1913年5月的窿工冲突事件。
6．《简史》所述德国人殴打工人事件，《日记》中也有记载，系德国人西礼夫特殴伤易瑞林；也发生在1913年，和窿工冲突事件发生于同一年，相距仅五个月。因此，可能《简史》所载系听老工人叙述，而将两事传为一谈。但西礼夫特不是工程师，系总平巷总管，易瑞林不是窿工，系办公室工友。由于德籍工程师和工作人员在1914年即纷纷离矿服兵役，也可说明这事件不是发生在1915年。
7．在我所见遗存资料中，在1925年以前，安源煤矿没有过杀害工人领袖的事件，直到1925年9月，汉冶萍公司总经理盛恩颐(注18)来矿，借军阀武力查封“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时，才有枪杀工人领袖黄静源的事件(注19)。杀害工人领袖事，可能即1925年之事；以“二”字误为“一”字，即1925误为1915，因此《简史》就将听来的几件事编纂在一起了。
8．《药石轩日记》1905年以前的已散失无存(注20)，当没有更新的资料发现以前，安源煤矿最早的一次罢工应看作是1905年，即远在《简史》所述1915年的前10年(注21)。
（本文最早发表在中国科学院出版的《近代史资料》1958年第一期上，现经作者重新改写） ——编 者
发表于 2019-11-11 10:13: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