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儿时斑驳的记忆，写满了风吹叶落、芽长蝉鸣。它有一个朴素而美丽的名字，叫潭塘。 清朝康熙年间，萍乡遭遇特大洪灾，百年古庵，几乎损失殆尽。二十九年后，袁怀德的后人在原址重新修建，更名“潭塘庵”。“潭”，水深之意，“潭塘”，水深之池塘，潭塘从此得名，一直沿用至今。 那年，是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距今天已超过三百年了。 潭塘地处丘陵，山不高，却多。山上多是油茶树、樟树、松树、杉树之类。樟树、杉树是制造家具的好木材，但这里却必须说说油茶树。 油茶树枝干细小，却韧性十足，不高，呈伞形展开。暮秋时节，茶树便结出青桃一般的茶籽，一树树的茶籽一天天长大，变得光泽润亮起来，毛茸茸、累累的挂在树上，待到寒露，便成熟了，村民们于是上山摘茶籽，摊开晒干后，茶壳裂开，露出里面一粒粒黑油黑油的茶籽。壳叫茶壳，茶壳是好东西，冬天烤火时烧茶壳，耐烧、少烟、火力持久，村民们是从不会丢弃的。 摘完茶籽后，漫山的茶花便开了。茶花的花蕊之中，有甜甜的露水，小时，我们折一段干枯的蕨管——蕨管是空心的，然后从茶花的花蕊之中美美地吸食甜水，吸完一朵再换一朵，直到喝足，至今忆起，仍是甜蜜。 将茶籽晒干，送到榨油坊。榨油坊在潭塘庵小河边上，油匠名叫老三子，后来他的儿子茶连接着干。油匠将茶籽用火焙干，碾成粉末，然后蒸熟，一个个铁圈，内里衬上稻草，将热腾腾蒸熟的末放进去，稻草网住，用脚踩实踏平，一圈圈竖着放进等待开榨。榨坊的屋梁悬下一根粗硕的绳索，绳索平吊着一根制作精良乌黑发亮的大树，将平吊着的大树 “哟嗬，哟嗬”地撞向装着油饼的榨，谓之“撞油”，榨越撞越紧，末端，金黄的茶油便流了出来，彼情彼景，回味悠长。 茶油叫青油，稠稠的，金黄灿烂，醇香异常。萍乡人十分喜爱，只有在烹炒鱼、虾等有腥味的食物时才舍得放，这是纯粹的天然无污染绿色食品。榨干的油饼成了茶枯，可以用来烤火，上世纪一些工厂甚至还将之作为燃料。
潭塘池塘众多，地名中也以某某塘居多，如潭塘、存油塘、三亩塘、杉木塘、抄箕塘、大塘、白竺塘、龙塘等等。池塘作用甚大，灌溉农田自是不必说，农家还可浣衣洗物，孩子们更可以游泳戏水。然而在我看来，最有意思是池塘里养了鱼，到冬天时干塘。 “干塘”是潭塘话，意思是将池塘中的水放干，然后捉鱼。 早早将池塘的涵洞打开，池塘的水便汩汩涌出。为防止小鱼顺水逃走，放出的水沿水道流出时是要在水道某一处安放捞网的——一种用细竹篾密密织成的口大渐小至尾部闭合的用来堵鱼的物器——鱼即便逃出，也只能逃进捞网。孩子们很兴奋，一会去看捞网是否有小鱼被捕住，一会又蹲在塘岸，看着水面一点点下降。水快放完时，鱼开始跳跃，我们便欢呼起来，水越放越少，鱼愈跳愈急。待水放干后，大人们便开始抓鱼。最厉害的是草鱼，力气很大，往往抓住了又弹走，便又抓；性急的是鲢鱼，抓上后不多久就会死去，而我们最喜欢的是红红的小鲤鱼，跟在抓鱼的大人后面，爷爷叔叔伯伯地叫，央着给一条小鲤鱼，得到了，便快快地放进一个玻璃瓶，养起来，带到学校，向同学炫耀。大鱼抓完后，女人们便下塘，用一种能拿在手里的小的捞网，开始抓很小很小的鱼。潭塘话将这种小鱼称为“嫩子”。女人们的手非常灵活，连着稀稀的塘泥一起将小鱼扫进捞网，抓满一捞网，放进大箩，再抓。嫩子用水洗净，晒干，放青油加上红红的干辣椒、芹菜，炒出来，又香又酥又脆，好吃极了。所以，潭塘有句俗话叫“鱼几打个屁，辣椒都有味”，这里说的鱼，多半是说嫩子鱼。 抓小鱼的时候，还可以捡螺头和蚌壳。螺头洗净后，煮熟，用针将螺肉挑出，做成菜肴肯定是美味；蚌壳则是剥开，将蚌肉取出洗净，煮汤，加上鸡蛋，一碗鲜美喷香的蚌壳汤便做好了。 潭塘，一座偏僻的小山村，安静古朴。我的胞衣埋在此处，以后，我的一切亦将回归到那里。时光的年轮一步一步转动，我如一颗尘埃，悄无声息地飘荡，飘荡在潭塘的田间。 |
